翡翠:东方人的钻石
在整个地壳中,翡翠是分布范围最狭窄、储量最少的稀有岩种之一。在人类已知的宝石里,没有哪一种矿物质会像它那样令一个民族如此地着迷。数百年来,穿过缅甸北部的蛮烟瘴雨,翡翠,以它千变万化的颜色,演绎着无数的历史与传奇。
通往玉石之路的旅程
从缅甸的木姐口岸入境,到曼德勒298英里的路程中,有缅甸政府的4个检查站。每过一个检查站,翻译阿丽就要把贴有我们照片的一摞表格送进低矮昏暗的木棚让官员们登记盖章。有了上一个关卡的章才能通过下一个关卡,然后是穿笼基(缅甸男性服饰)、趿拖鞋的军人们,走马灯似地轮番打开后备箱检查行李,他们分属海关、毒品局、移民局、警察或者其他什么机构。
问司机他们查什么?司机说:往南走查毒品,往北走查玉石。
车窗外,几只瘦狗懒洋洋地在汽车的缝隙中转悠,卖饮料的小贩、代司机办过卡手续赚小费的孩子们显得比检查站的官员还要忙碌。冬天里,掸邦高原的太阳在车轮和拖鞋搅动的漫天尘土中,显得刺目而荒凉。
此刻,我们就在千百年来中国人西去掸国的古老商道上。两千多年前,张骞出使西域返回长安后,向汉武帝报告的从四川经云南通达印度的“蜀身毒道”大约就是眼前。“身”在古音里读“yan”,身毒即印度,只不过从前的滇缅通道不止这一条。古商道上流通的货物,张骞知道的是“蜀布筇杖”等庶民百姓的日常之物,却不知道尚有渊源久远的琉璃、翡翠、琥珀、光珠、水精、蚌珠、轲虫之属。元明以来,缅北所产玉石,更为中印通商之重要商品。
当年的英国缅甸总督Charles Crosthwaiter 在1912年的一份报告里写道:“上好质地的绿宝石是13世纪一个云南商人偶尔在缅北发现的。他将顺便捡到的石头放在他的骡子上用于平衡货物,结果石头被证明是最好的翡翠。”这个故事传开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那里,但所有的探险家们都死于疟疾或是敌对山头土著。“直到18世纪后期,那些富于冒险精神的中国商人才终于在河右岸发现了翡翠的蕴藏地,从此,小规模但是非常有规律的石头贸易每年都往返在云南和这个地区之间那些糟糕的小路上。”
云南驮夫在元代偶然发现玉石的故事,在英国人的历险报告里不止一次出现,但中国研究中缅印交通史的专家认为时间应该更早:“缅甸珠宝玉石厂之开,虽不始于元代,然至元代臻于极盛。”
谁都没有证据证明玉石的开采始于何时,但亦无妨,这石头本身就是一部传说的历史。
一路往南,是掸邦高原荒凉广袤的原野。从前的冒险家们称这里叫摆夷山。摆夷是古老的百越族群中的一个民族。广阔的山区,曾是抛家别子走夷方的人们落脚的第一站,也是他们在玉石厂没落后休养生息等待时机的避难地。摆夷山早已没有了前人描述的那么蛮荒。孤立了几十年的缅甸,展示着它封闭的另一面:原始而美丽。
寻找曼德勒奥温
清晨的浓雾散去,冬天的阳光下,伊洛瓦底江平原上的曼德勒,气温超过30℃。曼德勒依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玉石集散地。从矿上出来的石头运到这里切割、加工、出售,或者经过这里运到仰光拍卖,卖不掉再运回来。
嘈杂的街头鲜有红绿灯,拥挤的汽车、人力车、自行车和行人,在一片混乱中相互避让。我们需要找一个人,但没有电话号码,没有街道和门牌号,也没有一张简单的条子,只有瑞丽的大老阿旺给我的一个名字。他说:“你去找曼德勒奥温,就说是开眉苗饭店的阿旺介绍的。”
“需要一个字条或是电话号码吗?”
“不用,到老清真寺问就是了。”
我们还真找到了。仿佛是在没有通讯工具的旧时代,远走他乡的商旅,带着亲邻或乡人的一句话,就踏上了走夷方的冒险旅程。这就是曼德勒,古风尚存的老皇城。
奥温不在家,上玉石厂了,他的弟弟奥密在。他们哥俩一个负责矿上的开采,一个负责石头的加工。他们家的店叫“富美玉器店”,取自父母名字中的一部分。上一代人来自云南,奥密说:华人到缅甸就是为了玉石。
我们去了奥密的加工厂,距离曼德勒20多公里,有一片很大的果园,种了荔枝、龙眼和芒果,车间和仓库就在果林里。缅甸女工们用达不到珠宝级的石头做小挂件,好料由两位中国来的工人在另一间小屋里设计加工。他们的小屋里有厚厚一摞书,全是关于中国汉代出土的古玉精品的书。
仓库里堆着各式各样的毛料,每个石头都有厚厚的皮壳包着,有的被切割开来,有的只磨出一个窗口。完全没有开窗的叫“蒙头个子”,买卖蒙头个子被称作赌石。赌石曾经是这个行业最刺激最有戏剧性的一幕,说玉石是个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行业,说的就是赌石。但奥密说现在赌石的人不多了,完全靠赌石在这个行业里打拼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他要我回中国去问阿旺,阿旺知道许多靠赌石一步登天,也因赌石赔得血本无归的人。
他们这一代做玉的人都很谨慎,不会一人赌,总要拉一帮人,一起赚,一起输。100万买一个石头,如果不是有100%的把握绝对不切割。只要有人出高于这个价就卖,发了是人家的福气。无人买的时候才自己切割,哪怕是自己洞里的石头。
奥温30岁出头,在缅甸出生,属于90年代入行的人,与我后来见到的另一位老江湖很不一样。他们不再冒险,而更把这个传奇的行业当商业来做。
等待的人们
在曼德勒的玉石市场转悠,两耳间全是柴油发电机、切割机以及石头与刀片磨擦发出的尖锐的轰鸣。成百上千的人挤在封闭的木棚子之间狭窄的通道里,你只能看见他们的嘴在动,拥挤嘈杂使这个城市更显得炎热。
市场建在一个从前的坟地上,开业之初许多人为此心存忌讳,但是挡不住石头的诱惑,这里很快成了曼德勒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那份来自1912年的英国人的报告写道:“曼德勒是玉石的切割中心,是支配着珠宝玉石的最大市场。”眼下依然是这样,只不过从前由中国人主导的工作,现在全是穿着筒裙蹲在凳子上操作切割机、抛光机的缅甸人在忙碌。
正在切割的石头几乎都是明货,即开了窗的石头。我似乎没看到什么很好的东西,想必真正赌石的第一刀不会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而且价值连城的石头也不会在这个嘈杂的大市场上露面。在这里,真正“劳作”的人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人是在游荡、在闲聊、在琢磨一块不怎么样的石头,甚至在发呆、在打瞌睡。
用奥密的话说:他们在等。
等,是这个行业的特征,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玉石厂那么多人在挖石头,玉石不是每天都能挖出来的,即使是挖到了,也不能确定值多少钱。对于买石头的人来说,要等矿上有好石头运到曼德勒,要等有中介人来叫你。你有机会看才会有机会买,为了这个机会,你就得等。有人看电视等,有人打麻将等,再无聊就吸鸦片等。为了等,有的人带钱来,有的带鸦片来,更多的是带着年纪来,一直等到老。现在的人换新的方式等,与玉石有关的地方都建了高尔夫球场。我们在密支那看到一个翠绿的球场,里头没人,只有一群水牛和马儿在自由游荡。
做玉石,有钱不是惟一的。看石头不是看热闹,尤其是高档货只给懂规矩行道的人看,只给有信誉的人看。从卖方来说,看的人多了,价格就不由自己说了算。这是一种心理战术。因此,在等待的过程中,你还得牢牢守住这个行业的规矩。
玉石行业规则多多。老一代人是品着茗、听着戏、在长衫子底下摸着手指头,说着暗语做交易。开价是秘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开高了我不能发火,我还低了你也不得翻脸,黄金有价玉无价。闪烁、神秘是在探你的虚实,掂你的分量。至于开价,更是在测你的眼力。如果你相玉的眼力不够,看差了买高了,那货主何乐而不为?石头开了价便上封条,双方有两天时间考虑,在此期间,封条不能拆,如果拆了,买家可以不要。但如果没拆封,你还过价的就不能不买。这就是信誉。
曼德勒的杨仲伟先生说:“玉石有它的礼性,在你家你给了价我要,出了门你再卖我可以不要。如果在你家我给了价又不要,那就是我没有人格,这个人在玉石界就不要做了。”
杨先生是玉石界的老客,有时他少赚或不赚都要一口就给到价位,不论最终成交与否,他都有了名誉。“买或不买我都有名誉,以后人家有好货都会留着给我先看。”
自古以来,上等的好货从来都是卖方市场。因此,在等的过程里得保住你的名誉,一旦食言在这个行业里就再无机会。
临别,我们谢谢奥温陪了一天。他说:我也在等。
石头,与命运有约
踏上这条路,你就会听到无数的财富与石头原主人擦肩而过的故事。据说有人在矿上挖了很多年,最后连吃饭钱都没了。夜里他到河里洗澡,顺手捡了块石头,包得好好的找到一家人,拿这块石头做抵押,借了回家的路费。两年过去了,主人不见这人回来,打开包袱一看,却是一块上好的货色。这一类与财富擦肩而过的故事很多人都会讲,以至于当你听到亲历者讲他们自己的故事时,你都会觉得像在听民间传说。
在瑞丽等待办出境手续的时候,旅行社的经理赵胤红提到了他的表弟的一块石头。那石头有158公斤重,曾经被一分为二切开,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价值。于是,大石头被扔在院子里当椅子坐。赵胤红到曼德勒还常常坐在上面吃早点,来来去去也坐了十几次。曼德勒夏季的高温里,石头的阴凉让人舒服,只是没人看出那石头能比一个小板凳更有价值。清厂的时候,主人找来两个登三轮车的老缅,他们凑了6千缅币把石头拉走了。那时的6千缅币相当于150元人民币。然而,从此以后,那块石头和两位车夫的命运一夜间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不知道哪位高人看到了这块大石头里隐藏的玄机,石头以30万港元的价格卖给了曼德勒的商行,接着再以85万卖到广东,两千万卖到香港。据说现在的价格是1亿2千万港元。
这个行当里,常常有让人吐血捶胸的事发生。就像奥温说的:做这个行业全凭运气,天财地宝,你想要还得天给。这石头的神秘之处还在于最好的石头与最次的石头化学成分是一样的,人们认识它却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
翡翠的名称来源于两种美丽的小鸟,红为翡,绿为翠。翡翠一词是商业名称,是指达到宝石级的硬玉岩。世界上有5个国家出产硬玉:缅甸、日本、俄罗斯、危地马拉和美国,但是达到宝石级别的硬玉仅产于缅甸北部,是整个地壳中分布最狭窄、最少见的稀有岩种。
硬玉的生成条件极为苛刻,只能在低温高压、强烈挤压的构造带中才可能生成。从缅北到青藏高原及云南横断山脉,是全球板块活动最强烈、地质构造最复杂的地区。渐新世,印度洋板块与欧亚板块撞击,将洋底的玄武岩破碎、挤压,推向地球表面,发生高压重结晶作用。玉石厂口所在的密支那一带就处在两大板块的缝合线上。地质学家研究硬玉的化学成分几乎经历了一个多世纪。早期的研究者就已知道硬玉的化学成分为钠铝硅酸盐,但却不能解释翡翠千差万别的颜色成因。当代的科学家确定浅绿色是铁离子置换了铝的结果,鲜绿色是因含有少量的铬,白色为纯的硬玉,不含铁也不含铬。千差万别的结晶过程,造就了玉石千差万别的品质和颜色。
每一块玉石被切开的时候,是否都与它的主人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我不得而知,因为没有人会告诉你。但千真万确的是,玉石从地壳里被挖出来,并不是最激动人心的,而是在它辗转若干主人之后被下决心切割开来的那一刻。因为此前,它们真正的价值完全是猜想的。
“玉石在矿区的价值是神秘的,直至运到莫冈。在那里毛料被秘密切开,人们的心情也随着玉石在切开的过程中进行着对抗、曲折和非常复杂的变化,因为石头完全可能是一文不值的。”这是上世纪初驻密支那的英国专员的描述。
东方玉国的秘密?所有珠宝中,玉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最为密切。中国人说的传家宝,多数情况下说的就是玉。7000年前,新石器时代的中国人以岫玉做玉斧、玉铲、玉刀和玉璧、玉璜、玉珠;商代的王室用和田玉做玉戈、玉龙、玉虎、玉蝉、玉鱼和兽形器;秦汉以后,玉除了用来做装饰品和祭祀器具外,王公贵族用玉做裹尸布,金缕玉衣包裹着死者的躯壳,护送他们的灵魂平安到达另一个世界。上到皇帝的玉玺,下到民间的凤钗耳坠手镯和戒指,自古以来,中国人把玉看作吉祥、权力和富贵的象征,当做御邪魔、斥鬼神的避邪之物。在朝廷,它是礼器和装饰品,祭天的玉璧、祭地的玉琮、显示权威的玉戈、传达王令的玉圭、封官拜爵用的玉佩、玉珩;在普通百姓,它可避邪养生,是祖传之宝,是陪葬的灵物,是镇宅的利器。玉代表了中国文化中最高品质和最高境界的理想。中国人把玉人格化,同时也把人格玉化,它融合了中国人推崇的坚韧、含蓄、内秀的品质。
“种、空、底、水”是玉石的评价标准。这种评价标准,与其说是形容词,不如说更像比喻,一种只能意会的比喻。种,是指石头的硬度;空,是指石头的净洁;底,是指透度;水,包含着晶莹滋润的感觉。还有更玄乎的词,如糯,如肉,如质地腻不腻,还有不同品质的绿位等等,诸如此类捉摸不定的词,没有一个是可以量化的。
能够达到宝石级的石头是:高翠正绿,玻璃底水头足,洁净透明不夹棉,完美无瑕没有裂纹,重量还要达到一定的等级。但实际上,大自然并不按我们的标准行事,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每块石头都是千差万别的组合。绿的高翠贵,黑的墨翠贵,白的糯化底也不便宜。对商家来说,价值的模糊与不确定,使他们在诡异多变的交易中游刃有余,尤其是包一层皮壳的原石更是如此,谁多看透一分,谁就占上风。因此得把握好火候,出价低了人家看不起,出高了就会沾在手上。
古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这话没错,转两趟玉石市场就体会到了。看玉石会看得你两眼飘绿,只是看得越多,你就越糊涂。说到底,玉是个性化的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用价格标准来衡量,看上了就值,不用按常理出牌。没有人会告诉你值与不值一类的话,但要知道一个道理,你所佩戴的玉器,会暴露你的品味、修养和身价的全部秘密。
这是绝对的东方格局,只有中国人能理解这种模糊的不确定的美学观。几年前一位美国记者在腾冲求教过一个最简单也最难回答的问题:玉石是绿的好,还是白的好?得到的回答是:绿的好,白的也好。只是这“好”里头有千差万别的因素。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中国人何以把一块石头的神秘主义特征发挥到了极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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