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先生:玩物成家 古无所
人的一生能做多少事?这个问题很不容易回答。有的人终其一生可以不做事,吃饱了混天黑,浑浑噩噩一辈子。也有的人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了成就,甚至大成就,名重一时。但像王世襄先生这样的人,不夸张他说可谓世所希有。
他在许多领域均有建树,是名副其实的专家,又是名副其实的杂家。
他会什么?我一时也说不全。笼统地说,老北京五行八作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有一次闲说话,无意说起话剧《天下第一楼》。他对妓女被带进饭馆居住这一情节颇不以为然,认为此乃东家所不许,行业所不容,故完全不可能, 纯属胡编。他还顺带指出某些名家的京味小说写得"不是那么回事"。只是他心存厚道,没有把这些写出来发表罢了。
黄花梨圆后背交椅
王世襄火绘荷花鸿字葫芦旁哨葫芦成对
王先生家中累代为官,书香远播,他自幼受耳提面命,亦通晓文史辞赋,音乐书画,说得一口纯正的英语,并在燕京大学研究院获硕士学位。然先生始终心有旁骛,只恋一个"玩"字。他玩的东西五花八门,粗算就有蟋蟀、鸽子、大鹰、獾狗、掼交、烹饪、火绘、漆器、竹刻、明式家具等。他玩这些不为消遣,而是真心喜爱。为了得到爱物,他舍得花钱,舍得搭功夫,甚至长途跋涉、餐风饮露亦在所不辞。为了穷究玩物的底里,又与许多贫民百姓交朋友,虚心请教,以求博洽多闻。沉潜既久,他于诸般玩技靡不精通,可"家"者就有诗词家、书法家、火绘家、驯鹰家、烹饪家、美食家、美术史家、中国古典音乐史家、文物鉴定家、民俗学家等。随"家"而来的是他的几十部著作,如《中国画论研究》(未刊)、《中国古代音乐书目》、《髹饰录解说》、《竹刻艺术》、《中国古代漆器》、《明式家具研究》、《北京鸽哨》、《说葫芦》、《蟋蟀谱集成》,多为煌煌巨册,亦全为填补空白的开山作,熔铸了他几十年的心血。
数年前,王世襄先生把他的文章选了一下,编成一本书,起名《锦灰堆》,交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不知何故,书出版时已经又过了好些年。接到样书的一刻,我想王先生和夫人袁荃猷先生一定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袁先生为本书出力甚多,详见王先生撰写的后记);而喜欢这书的朋友,眼睛也会为之一亮,毫不犹豫地掏钱把书抱回家。这是本精美而又奇特的书。精美:全书共分三卷,20开见方的本子,封面以清刻本《吴越所见书画录》书影和织锦纹样作底,暗黄色,古朴大方。王先生手书书名赫然印在上面,十分悦目。书内正文分为两栏,版心不大,正文与书口间留白很多,十分舒朗(第三卷诗词卷又有不同,竖版,影印他们夫妇的手迹,天地很宽,有线装书味道)。书内除附大量插图外(其中二百多幅精细的线图均出自袁荃猷先生之手),还附有许多彩色图版。整部书浑然一体,令人爱不忍释。奇特:这一点无须多说,大到明式家具,小到秋虫冬虫,举凡跟工艺、美术、吃的、玩的相关的,无所不谈,而且不做泛泛之言,不强不知以为知,内容绝对扎实可靠,包括家具、漆器、竹刻、工艺、则例、书画、雕塑、乐舞、忆往、游艺、饮食、杂稿、诗词十三类,读来如入宝山,获益多多。《锦灰堆》的名字出自"元钱舜举作小横卷,画名《锦灰堆》",王先生以《锦灰堆》名此集,带有自谦的成分。
元 铜不空如来坐佛
元赵孟頫秋郊饮马图卷
要评价王先生这本书,非我能力所及。其中许多东西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还有许多东西根本不懂,就是想谈也无从谈起。我是从文学和民俗学的角度读这本书的。因而家具、漆器、工艺、则例等方面的文章就跳了过去,把兴趣注入到忆往、游艺、饮食、杂稿、诗词上了。这种读法当然不可取,但后面的这些文章确实更显示了他的真性情。
在《怀念梦家》中,王先生讲了他学生时代的一件事。那是他和陈梦家先生作邻居的时候,有一天深夜,他和一帮人牵了四条狗去玉泉山捉獾,拂晓归来,因园丁熟睡无人应门,他们便拼命打门,声音嘈杂,最后只好跳墙而入,把陈先生夫妇吓坏了,以为来了强盗。这事颇能说明青年王世襄身上有股虎气,这"气"用在玩上,必是玩得"昏天黑地";用在干正事上,也必有所成,"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在玩和干正事上都很出色。
且看他玩。《北京鸽哨》、《秋虫篇》、《冬虫篇》、《獾狗篇》、《大鹰篇》集中描述了他的玩,那真是痴迷到了极点。为了逮蛐蛐。他能绝早出城,顶着太阳满头大汗地在草棵里寻摸,或深一脚浅一脚在野地里摸黑转悠,得到只好虫便欣喜若狂。为养蛐蛐,他肯一罐一罐地给蛐蛐打扫卫生、换水、喂食,一干半天,伺候上百罐蛐蛐而不烦。他还写诗,异想天开地想变成蛐蛐,在蛐蛐罐里住几天(诗曰:万礼张盆碧玉池,鹦哥过笼庇雄雌。缩身恨乏壶公术,容我悠然住几时)。熬鹰更如此,吃过晚饭,右臂戴"套袖",把鹰一架就出门了,从朝阳门溜溜达达走到前门五牌楼,跟几位同好聊到夜静人稀才分手。然后填填肚子奔西城,踩着落叶,专挑远道,来到一家夜茶馆,又是通海聊。然后又出发,到德胜门晓市,直到日上柳梢才交班回家,在外头整逛荡一宿。文革中大家都在与人斗,他也未忘了玩,秋分、霜降晴朗时,常在山中捉蝈蝈,以此排扰。这几篇写于暮年的文章,感情仍很浓烈,文笔极佳,叙述颇详,并且保留了像《相狗经》这样珍贵的资料,很有文献价值。
再看他干正事。只举一篇《回忆抗战胜利后平津地区文物清理工作》为例。这是王先生生平最值得骄做的一段经历。1945年日寇投降后,他成了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的成员,由重庆赴平津区办事处工作。在以后的两年中,他参与了许多重要活动,没收了德国人杨宁史青铜器二百四十件;收购了郭葆昌的一批藏瓷;追还了美少尉非法接受的日人瓷器;帮助抢救了一批自宋至情的丝绣;接收了溥仪存在天津张园的一批珍贵文物;接收了海关移交来的德商德孚洋行的一批物品,使这些东西(多国宝)或免干外流,或免于毁坏,或免干散失。为保护祖国文化作出了卓越贡献。他还赴日本办理过追偿善本书的工作。这些足以说明王先生关键时刻堪当大任,远非一"玩家"所能了得。
明罩近髹雪山大士像
清乾隆描金花卉纹墨漆盘
还是袁荃猷先生的《大树图》真切说出了王先生是怎样一个人。这是张刻纸作品,一棵大树,圆形的树冠,分十五项把王先生一生所爱刻在上头,昭示了他一生的追求。袁先生还逐项做了说明,其第四条云:"范匏工艺在解放后濒于灭亡。世襄《谈匏器》、《说葫芦》的问世,救活了我国这一独有的传统工艺,现在已有不少人从事生产了。"使我知道原来套模子生长的葫芦器能够复苏于今日,乃王先生之力。以后从别人口中还得知,王先生谈明式家具的几本著作,使一些厂家找到了津梁,生产出了好家具,获得了很高的经济效益。
大玩家王世襄,此说由来久矣。了解了王先生是怎样一个人,我们自会得出结论:此说并不全面。他玩过,玩得比一般人花样多,比一般人蝎虎,比一般人精到,以致大学老师也拿他没办法。但他不是一味光知道傻玩,该用功时他也能埋头读书。要不他的字、他的诗词、英语那么好就无法解释(他一生得益于这三方面的地方颇多)。事情还远不止此,最可贵的是他能留心玩的学问,广泛结交有一技之长的玩友,真正做到用心钻研,虚心请教,并且广泛搜集资料,或一篇篇、一本本形诸文字,或把某一专题的资料辑录起来,配以图片(包括袁先生精心绘制的图样),为人们留下可资追慕的旧日生活图景,确实功不可没。
过去在一般人眼里,架鹰走狗斗蛐蛐是游手好闲的市井之徒所为,经王先生把这些东西加以描述和总结,这些东西马上升格,一变而成为了文化。而且不仅老百姓承认这是文化,大知识分子读了也乖乖承认这是文化,这是很了不起的。王先生为此耗费了多少心血,恐怕只有他们夫妇二人最清楚。这种耗费,值得。
难怪黄苗子先生称赞他"玩物成家古所无",启功先生也说他"不是chr(139)玩物chr(139)而是chr(139)研物chr(139)","不曾丧志而立志"。所谓大玩家的说法,看来只有淘汰不用了。
王先生能够取得这些成就,与思想解放,政治清明的时代当然也有极大关系。倘若倒退二十几年,整个中国都在阶级斗争的狂涛中沉浮,养猫养狗养花在许多地方尚且通不过,被斥为"地主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何况提笼架鸟玩鸽哨?这样的文章即使写了,也只好"藏之深山",根本不可能发表。王先生老了,赶上了好年头,得以充分发挥余热,干自己想干的事,这是王先生之幸,也是我们这些读者之幸。
我认识王先生时间不长,最初的印象是衣着极随便,为人极朴实,谈吐极随和,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心广体胖的大师傅,绝想不到他是国家文物局文物研究所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现在他给我的印象依然如此。我喜欢这样的知识分子,讨厌那种油头粉面酸文假醋的文人,因而王先生给我的印象一直很好。
前几天我去看望王先生,因为正在看即将出版的《明代鸽经·清宫鸽谱》的校样,他谈了许多跟鸽子有关的话题。他说一年前中央电视台第一套节目播晨曲,画面上有升国旗的庄严仪式,接着一只白鸽飞来,这只鸽鸡头长喙,长相很丑,一看而知是美国食用鸽"落地王"。每逢这时他心里就不是滋味儿觉得有损自尊心,难道我们自己就没有好鸽子吗?我国有信鸽协会,却没有观赏鸽协会,这是个缺欠。我国鸽种很多,光北京就有六十多种,黑点子、紫点子、老虎帽、灰玉翅、黑玉翅、紫玉翅、铁翅鸟、铜翅鸟、斑点灰、勾眼灰……数不胜数。这些品种都是前人辛勤培育的,我们如果不重视,很可能绝种。他希望我们重视观赏鸽的培养。为此他给各省市园林局广场鸽管理处写了封公开信,呼吁此事,期望会得到积极的响应。
王先生今年86岁,还有许多事要做,看他神清体健的样子,我们都很高兴,并且祝愿他健康长寿,再写出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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