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法国菜的文人气质相去甚远，意大利的食物总带着天真的邪恶味道。它们不装蒜，因为它们本身就充满了蒜；它们不端架子，因为那些最高明的大厨都是端盘子出身的；它们蔑视“微妙”这个词，认为用其来形容口感有种阳萎的感觉；它们推崇“鲜艳”这个词，这就跟意大利人对女人的品味一样，食物不仅要新鲜，而且要冶艳。

意大利人吃东西就得有杀戮的快感，但这也并不说明意大利人就会喜欢血淋淋的，马马虎虎一刀了结的断头台，只不过他们认为，如法国人那样讲究，吃顿饭就跟上绞刑台慢慢被勒死没什么区别，被意大利人视为最高级的美食享受更多地类似于暗杀——那种看似不动声色，其实有型有款，要利用一颗聪慧头颅，一把白朗宁小手枪，和一个绝色美女才能办到的精致的暗杀——在意大利，谁都希望被如此的美食暗杀。

我没有买到直达威尼斯的火车票，所以只能从米兰转车去威尼斯，可在那倒霉的一天，我忽视了那是一个万圣节假日。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威尼斯的旅馆早就订上了，我只好挤上了一列有史以来最拥挤的短途火车，在犹如投掷炒豆子般的意大利语聒噪声中，大家前胸贴后背地一起赶赴威尼斯。一早在米兰火车站，我只喝了一杯浓缩咖啡提神，现在则忍不住地胃酸过多，所幸霸占邻近包厢的胖大妈给了我一个橙子，拐角边喋喋不休的干瘪老头硬塞给我一块麦芽糖巧克力，在夹缝冲来冲去打仗的一群小孩送了我一个沾糖的甜面圈。

但当我准备尽情地在夹缝中享受一下这一顿营养结构并不均衡的早餐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站在我左侧的一位带着孩子的妈妈遇到了麻烦——她的小男孩吵着要上厕所方便，可是在万圣节前夜的火车上，即使是洗手间也已经挤满了席地而坐的旅客，想要他们让出抽水马桶？没门。

我听见那位漂亮的母亲低声安慰着她的孩子，并且明显地，她早已准备好了这一手，让所有在他们周围准备吃早餐的人们恶心死。只见她掏出一个巨型的婴儿纸尿片，迅速让儿子脱下裤子，然后穿上，小男孩立马憋红了脸，一阵恶臭在封闭的车厢中开始播撒。我慌忙把巧克力橙子以及甜面圈统统塞进我的包里，觉得自己的肠胃像万圣节的小鬼一样翻着筋斗，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位令人敬佩的老年女士——她站在这对母子的另一侧——看着窗外的风景，若无其事地从自己的大编织袋里拿出一种小薄饼，一块接一块地吃着。

我注意到在这附近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忍受着臭味，默默地，充满仰慕地注视着她的行为，直到那位母亲把胜利完成任务的纸尿片扒拉下来，边挤边去找垃圾箱，这群人全都按捺不住了，“嗖”地冲向这位老太太，向她索要让人对恶臭都嗅而不见的小薄饼。老太太优雅地分发着编织袋里剩下的小薄饼，我也拿到了两块，它们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薄薄的，其中夹杂着一些绿色的小暗纹，但咬了一口，我立即识别出了那种奇异的辛辣芳香来自的绿色暗纹——卢果拉，车上的人不由地都痴头怪脑地笑起来，顺便赞美了老太太的手艺，甚至那个刚刚穿好裤子的小男孩也兴奋起来，只有制作出美味饼干的老妇人淡定依旧，她看了看小男孩渴求的眼神，说了一句话：“请先去洗手，我这里还剩最后一块。”

在威尼斯，你千万不能去那些墙上挂着狂欢节面具的小餐馆，它们只针对头脑一片空白的旅游者，并且他们都会宣称：“我们做最好的墨斗鱼面。”而圣马可广场上的咖啡馆也不是上好美食暗杀你的合适地盘，那里昂贵的新西兰进口牛排和美国式大杯卡布奇诺会把你对吃的理想活活掐死。要去小餐馆，你就必须步行绕过那些驰名海外的教堂和名人故居，沿着那些小水道向深巷中行进。Da bruno便是这样的一间家庭式小餐馆，它一度是贡杜拉水手的食堂，在当地人中口碑很好，现在则是家庭氛围浓烈的，在意大利美食爱好者中有点小名气的一家实惠饭馆。

所谓的“家庭氛围浓烈”，我猜是厨娘的行为举止比较专横，让人想起传统大家庭中掌勺的，跋扈的妈妈。而这里的醋渍沙丁鱼和白酒蛤蜊面实在是太好吃了，并且，谢天谢地，它没有矫揉造作地推出所谓的威尼斯特色的生面条。又或者，你可以像我一样，在第二次路过它的时候，就坐在门口，只要一盆刚刚出锅的炸虾，配着一小杯白酒，挤上半个柠檬的柠檬汁滚烫烫地吃下去，然后想象自己因为太适意而晕倒，第二天早晨苏醒过来时，发现一大群英俊的贡杜拉水手正在对自己指指点点。

而说到指指点点，在威尼斯的时候，我还去了圣马可区的一间小酒吧，据说这里供应好酒和上好的手擀面，还有海明威最爱吃的Carpacio。大多数旅游者抱着对海明威的景仰而去，他们会只要一杯咖啡，然后就在那里消磨一个下午。而作为一个强烈的生小牛肉爱好者，我一进门就直逼主题，要了招牌的Carpacio，并且在看到了大片深深浸没在金黄色橄榄油中的鲜红生小牛肉时，激动地忍不住傻笑。这时候，我发觉有个经理模样的中年人正摆出一付冷淡的面孔，通过一个服务生对我指指点点。我猜想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没有精神信仰的顾客了，但过了几秒钟，那个服务生马上过来证明给我看，意大利人常常通过肠胃来启发他们的精神世界。

他问道：“您觉得好吃吗？”

“不错！”

“真的吗？”他羞涩地回答，“我们常常很惶恐，觉得很多客人来我们这里吃Carpacio是出于文化因素，并不是因为真的好吃，可看您吃这个的样子，刚才让我们经理又恢复了自信！”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接受了经理赠与我的一杯柠檬烈酒，并且改变了我要去Corte Sconta吃鲜鱼的计划，点了他们家的一条鱼。如果能够帮助一家富有文化气息的餐馆摆脱文化气息，那真是再令人有成就感不过的事了。

最后我想说的是，那些看上去番茄酱四溅的意大利黑手党电影，不管那茄红色的东西是鲜血，还是真的番茄，我都觉得那非常具有幽默感。当年，意大利人教会了法国人做菜，却没有教会他们的厨师说黄段子，所以法国菜的调味汁都非常冷感，总而言之，不够荤，而意大利人即使做个蔬菜也有腥膻之气，让人觉得非常肉感。

意大利菜跟黑手党的精神很像，烟火气十足，很有家庭观念，崇尚不动声色的耀武扬威。那些黑手党的大头目，都是爱老婆爱小孩尊敬老人的好模范，做得一手好菜，打打杀杀从不做边角料功夫，都要把一等一的好货好枪端到桌上，言语文雅地你推我让一番，享用一顿美食之后，第二天，大规模暗杀早已在街头巷尾发端。

《好家伙》中的男主角会在杀完一个人之后跑回家继续帮亲戚煮番茄肉酱，隔一会儿又离开锅子去另一处交接毒品，呆一会儿再回到锅前。谋财害命跟做饭一样重要，哪怕天上已经有直升机在盘旋，警察大呼举起手来，他还是一样得先做好今天的肉酱意面。换到他的老大，在监狱里搞了一把剃须刀片切洋葱，一边数落手下，一边切到至薄境界，要做一锅好汤没洋葱不行，要蹲一个令人觉得有意义的监牢没有一锅好汤不行。

美国人开玩笑说，黑手党在全世界的横行，尤其是在美国的横行，使美国的披萨文化盛行，因为意大利人实在太爱吃披萨了，以至于他们把生意做到哪里就把披萨店开到哪里。但何不反过来用意大利人的幽默感想呢，也许意大利人制造出黑手党，只是为了在意大利和意大利以外的地方多开几家披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