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孝全:洪秀全的老师与敌人
时间:2010-08-11 00:34 来源:时代周报
“历史是过去的新闻,新闻是将来的历史。”罗孝全在当时所写的赞扬与诋毁太平天国的新闻稿件,今天成了很有价值的历史文献。其中丰富的细节深化丰富了那段历史。
从1853年到1864年,洪秀全在天京城的天朝宫殿里足不出户,当了11年太平天子。这个被清方咒骂为“从番”—也就是和洋人勾结的“伪天王洪逆”—在这11年间真正见过的洋人其实只有一个:美国传教士,他“发迹”前的基督教老师罗孝全。
罗孝全恐怕是太平天国外事交流史上最大的谜团和尴尬了:还在金田起义之前,太平天国大人物就津津乐道于这位“洋兄弟”的“真心”,洪秀全还没进南京城就迫不及待给罗孝全写信,而罗孝全也热情洋溢,不但给《北华捷报》等媒体撰稿,替太平军说好话,还不惜一切地三番五次要进入天京。然而两人的友谊几乎是“见光死”—好不容易进入天京、并在太平天国任职15个月的他,最终却在洪秀全生日当天不告而别,并立即成为太平天国最凶狠的批评者。
漂洋过海来到中国
罗孝全1802年2月17日出生于美国田纳西州森纳县,1827年在南卡州入神学院进修,第二年被任命为牧师。
1837年,他带着妻子漂洋过海到达澳门。但在澳门,他的传教事业受到挫折,而且挫折意外来自西方—信奉罗马天主教的葡萄牙殖民者毫不客气地压制新教传教士,迫使他在5年后离开澳门去香港。
1844年5月15日他来到广州,7月26日,在广州南关天字码头东石角建立教堂,开始传教事务。这个教堂名叫“粤东施蘸圣会”。尽管他没日没夜地传教,还免费替当地人看病,但受洗的中国人并不多,许多受洗者还恳求教堂替他们保密。这些受洗者中大多数是苦力,或者与梁发类似的、替教堂工作的人(梁发替马礼逊刻印中文版圣经),“上等人”、比如知识分子,几乎绝无仅有。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居然有两个读书人主动跑到他的教堂,说自己崇拜上帝,而且已经在广东、广西发展了好些信徒,这怎么可能不让罗孝全兴奋不已?
这两个人就是洪秀全跟洪仁玕。
1844年洪秀全和冯云山在广西分手后回到家乡广东花县,和洪仁玕在家里一面继续复习准备科举考试,一面潜心编写传教小册子,他们在1846年下半年听说有个叫罗先生的洋人也在传教,而且据说知识渊博得多,就写了封信给“罗先生”的执事周道行,希望能前来学习。
正缺人手的罗孝全当然求之不得,他让周道行写了封信,邀请两位年轻人来自己教堂“帮助宣教”。1847年3月,洪秀全、洪仁玕来到了广州,进入罗孝全的教堂学习。
据罗孝全自己在1856年的回忆,他和洪秀全作了长谈,倾听了洪秀全讲那个古怪的梦,并作出了很积极的评价,认为这表明上帝感化了洪秀全,指导他来寻找“真理”,而且这些怪梦“都是来自于《圣经》的”。
于是洪秀全在罗孝全教堂里一住就是三个半月,其间他认真学习,热心传教,让罗孝全感到“他简直是上帝送来的厚礼”。不久洪秀全要求受洗并留在教堂工作。这时意外发生了:就在受洗典礼上,洪秀全突然提出,由于经济原因,希望罗孝全能给他发工资,以便他全心全意地为上帝和教堂服务。
新教的牧师的确是有工资的,当时罗孝全教堂的薪酬标准,是每个月8块大洋,可罗孝全这人有个脾气,就是他觉得对方需要,会主动提出给工资,但最讨厌别人讨要工资,认为如果为了钱才来干传教,他暂缓了受洗,让洪秀全先回去想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受洗、传教,等想明白了再回来。
据瑞典传教士韩山文引述洪仁玕的述说,洪秀全突然提工资,是受了黄爱、黄乾两个职位竞争者的欺骗,这两位在罗孝全教堂混得久,知道这美国人的秉性,他们建议洪秀全讨工资,在洪秀全看来肯定以为是好心,而罗孝全是一定会跳起来的。
就这样洪秀全离开了罗孝全的教堂,此后似乎也再没回来。
自从结束了罗孝全速成班的学习,他变得热衷于砸庙毁神,文章中的儒家典故也越来越少,这同样受了罗孝全的影响—这位固执的美国传教士一直主张,对于“异教偶像和传统”的影响,那是不破不立非砸不可,不砸掉就没法传教。罗孝全没有砸庙烧书的权力,只能喊几声解闷,可洪秀全就不一样了,但凡他经过的地方,大小庙宇几乎无一幸免,武昌的几百座庙宇,各路神仙被砸大半。天京城里更是连天主教法国教堂都给烧了,因为这帮法国鬼子拜的上帝,似乎跟“皇上帝”不太一样。
大好青年成了领袖
在戎马倥偬中,从广西到南京的万里转战中,洪秀全不厌其烦地向将士们宣扬罗孝全的功绩,说他对上帝是如何虔诚,对太平天国事业是如何有贡献。
对于太平天国,西方人是突然发现的,当他们听说这支突如其来的强大武装居然尊奉上帝,好奇、赞叹,认为是天降奇迹。各国洋人上至公使、提督,下至商人、传教士,都迫切希望跟这个新生势力接触一下,了解这个自称和自己同拜一个上帝的政权,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
1854年7月,英国公使和太平天国间历史上最严肃的一次“准官方”文字交往,英方提出31个包涵太平天国政治、军事、外交、法律、宗教、政策等方面的问题,太平天国高层闭门3日,以东王杨秀清的名义给予书面回答,并同时提出50条质问,包括上帝胡子是什么颜色,天有多少层,耶稣有几个儿女等诸多在洪秀全认为十分严肃,在英国外交官看来十分不严肃的问题,在这篇极其重要的官方文件中,杨秀清就赫然堂皇问道“今该罗先生曾否来乎?”
然而此时罗孝全已知道了一切,这不但因为1852年,瑞典人韩山文引用洪仁玕的话,证实那个“罗先生”就是罗孝全,更因为罗孝全居然收到了洪秀全千里迢迢从南京送来的亲笔信。
原来就在1853年6月13日,一个叫“叶师帅”的陌生人折腾了3次,才终于把一封洪秀全的亲笔信递交给罗孝全。
罗孝全接到信十分激动,倒不是因为突然有了个“国家领导人”级别的学生,而是觉得为上帝效劳的机会到了—那个虔诚的模范青年洪秀全当了“国家领导”,那么大的国家肯定需要很多传教士,我不帮他,谁帮他?
他进入太平天国的计划多次失败,于1854年秋举家回国。
这时去过天京的外国人已经很多,他们大多认为上帝教是假基督教,对太平军从同情转为反感,甚至连身处香港的洪仁玕也消停了,不再积极为洪秀全的上帝教辩护,因为他知道再怎么辩护也没人相信了。可远在美国的罗孝全却仍执著地替太平天国和洪秀全辩解—你们谁见过洪秀全?可我跟他相处了几个月啊,那可是个对上帝十分虔诚的大好青年呢!实在不是一个天国
1856年春天,罗孝全再次回到广州。
外国传教士都知道,“罗先生”就是罗孝全,他们渴望罗孝全赶紧去天京,协助已经在天京的“纯正基督徒”洪仁玕,把莫名其妙的洪氏上帝教,尽快“拉回正轨”。
得到消息的罗孝全大喜过望,旋即离开广州,在9月抵达上海,24日,他到达太平天国苏福省会苏州,见到了忠王李秀成。
这时李秀成正为上海各国公使不接他书信,反倒帮助清军守城而愤怒,他对罗孝全表示,无法理解英法联军一面和清廷在北方开战,一面帮着清廷在南方守城,究竟是什么逻辑—我们不是都信仰上帝么?
“一个上帝”的说法还是让罗孝全很惭愧,他写了许多为太平天国辩护、谴责英法的文章(反正骂的不是他的美国),派人送到上海报馆,产生了极大反响。
送了这个见面礼后,罗孝全在李秀成部下的护送下,风光十足地在1860年10月23日抵达天京,准备会晤他昔日的学生,那个印象中的虔诚青年洪秀全。
在那唯一的一次师生见面中,洪秀全起初答应不用跪,然后突然在一阵惊天动地、中西合璧的音乐声中拉住罗孝全说“让咱们一起来跪拜上帝吧”,因此罗孝全跪拜的是“天父天兄”,反正不是洪秀全。
不管他怎么辩解,从那天起,他被封为“通事官领袖”和接天义的爵位,此时封王的大臣只有10来位,义爵是王爵以下的头等爵位,许多独当一面的大将都还没份,罗孝全的官当得可够大的。
于是这位传教士就穿起古怪的黄色绸缎官袍,挂着十字架到处乱跑。他被安排在洪仁玕的干王府居住,没事就在城里各处逛游。
然而罗孝全很快就感到不耐烦起来。
他发现洪秀全的上帝教跟基督教实在不是一回事。的确,两者都有上帝和耶稣,可洪秀全的上帝有许多老婆和儿女,耶稣也是儿女成堆妻妾成群,洪秀全不仅是地上的王,而且是天上的上帝亲子、耶稣亲弟,受天妈天嫂的照顾;洪秀全的上帝允许官员娶很多妻子,不承认基督教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认为圣灵不过是天上的风,在地上归死去的杨秀清管,而杨秀清是耶稣和洪秀全的亲弟弟;洪秀全的上帝还有个了不起的孙子—洪天贵福,他不仅是洪秀全的儿子,还被过继给耶稣,因此成了耶稣和洪秀全的双料继承人。
有天国爵位的外宾
他觉得这简直是荒谬绝伦,就上书请求洪秀全多读《圣经》,结果令他更加惊讶:洪秀全居然把《圣经》改了个乱七八糟,里面所有有利于证明洪秀全的话都给大字加黑加粗,甚至把所有提到太阳的地方都标明“太阳就是天王”。碰上无法自圆其说的,就干脆注明“《圣经》有错记”—既然只有我洪秀全活着见过上帝,那么你们就照我记录的上帝最新指示去做也就是了。
他想再见见洪秀全,可洪秀全躲着不见他,只是拼命给他发指示,让他认真领会那些天父天兄,天妈天嫂之类古怪学说,这让他觉得十分苦闷。
正当他十分烦闷之际,一件更烦闷的事又找上门:1861年3月13日,洪秀全突然下诏,让所有在天京的外国人只要打官司,就都去罗孝全那儿打。原来这时各国官方、军方都在天京派有代表,外国传教士、商人来天京的也络绎不绝,其中有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有时不免寻衅滋事,洪秀全既头疼也不知从何管起,就把这差事都推给了罗孝全。
罗孝全是传教士,从来没当过官,自然是一肚子莫名其妙,结果事没管起来,反倒得了个“外务丞相”的外号,又被西洋人损了一通。
就这样不尴不尬地消沉了许久,熬到了1862年1月20日,这天是天历辛酉十一年十二月初十,洪秀全的生日,天京城里一片节日气氛,没有人关注罗孝全的动静,他趁机溜出干王府,一口气跑出城,跑到下关江边,登上停泊在那里的英国军舰“深淘”号,结束了他在太平天国为期15个月的“官员生涯”。
逃出洪秀全“魔爪”的罗孝全仿佛换了一个人,用非常恶毒的语言咒骂洪秀全,说他妄自尊大,亵渎上帝,说太平天国政务紊乱,不成体统,说上帝教根本就是异端邪说。由于谁都知道他曾是洪秀全的老师,是太平天国最坚决的辩护者,他的反戈一击震撼力极强,从此几乎整个基督教体系,都将太平天国打入另册,列强对中国内战的所谓“中立”,也随即发生变化。
然而不论如何,当初自己送上门,如今却不告而别逃回来,身为传教士却接受太平天国官爵(也是唯一一个被证明接受太平天国爵位的外国人),当了太平天国大官又不好好干,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因为这些,罗孝全被上海洋人圈好一阵奚落,他的一系列借口也被人认为不可信。郁闷的罗孝全于1866年回到美国,此后在落魄中度过余生。
有趣的是,他在很多方面的性格、习惯都酷似洪秀全:两个人都是暴躁脾气,都喜欢砸庙砸佛像,都自以为是且自我感觉良好,还有,都对喝酒深恶痛绝。
总之,罗孝全的天国之恋,最终被证明是个美丽而苦涩的误会。作为虎头蛇尾亲密之情的结束,他在国际舆论上恶毒地咒骂太平天国、上帝教和洪秀全,在早已千疮百孔的、西方对上帝教的“同教之谊”纸糊灯笼上,戳下最后重重的一刀;作为洪秀全的私人朋友,他始终公开强调后者对他个人的“盛情”,并把洪秀全亲笔写给他的、通篇天父天兄荒诞神话的黄缎诏书,当作最珍贵的纪念品,一直珍藏在自己家中,成为存世三篇洪秀全亲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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