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 在哈佛唱《游园惊梦》
时间:2010-08-11 00:48 来源:时代周报
美国耶鲁大学附近一栋独立的房子里,张充和安静地生活着
关于张充和的三本书《曲人鸿爪》、《古色今香—张充和题字选集》、《张充和诗书画选》近期陆续出版,文化界因此掀起“张充和热”。张充和是“合肥四姐妹”中的小妹,书法、诗词、昆曲皆妙,白先勇称她为“琴曲书画,当今才女”。
美国耶鲁大学附近一栋独立的房子里,张充和安静地生活着。每天晨起,磨墨练字,吟诗填词,时常有耶鲁的学生来学习书法,也有昆曲同好前来雅集。这种充溢中国传统文化气息的生活已经在美国延续了几十年。
合肥四姐妹
张充和的祖上是合肥大家。曾祖父张树声在淮军中的地位仅次于李鸿章。下一代中也有人出任高官。第三代张武龄生于清朝末年,受新思想的影响,决定离开合肥,到上海、苏州用祖上传下来的财产广办新式学校。1921年在苏州创办乐益女子中学。他的本家曾嘲笑他:“这个人笨得要死,钱不花在自己的儿女身上,花在别人的儿女身上。”
张武龄的前四个孩子都是女儿,名字分别是元和、允和、兆和、充和。与三位姐姐不同的是,张充和过继给叔祖母,童年在合肥度过,叔祖母请一流的国学家教张充和,为她打下了深厚的古典文化基础。
1930年,叔祖母去世,张充和从合肥到苏州九如巷与姐姐们同住。张家素来有爱好昆曲的传统。张武龄在子女尚幼时,已让他们看曲学曲。乐益女子中学开风气之先,张家四姐妹都进该校读书。叶圣陶在乐益女子中学教过书,他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四姐妹中,大姐张元和的夫君是昆曲名家顾传玠,二姐张允和的夫君是周有光,三姐张兆和的夫君是沈从文。张充和则嫁给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Hans H.Frankel)。
在张家,张允和从小就手快嘴快脑子快,别人需要隐瞒的话,她一下子就讲出来了,人家说她是“快嘴李翠莲”。张家十个姐妹兄弟,她第一个结婚。
周有光出身常州大家,在苏州时早已认识张允和。周有光在信中有些忧虑地说:“我很穷,怕不能给你幸福。”张允和回了一封十张纸的信,只有一个意思:“幸福是要自己去创造的。”缘定今生,他们决定在1933年4月30日结婚。
1933年初春,张允和和张兆和同住在苏州。一天,张兆和拿了沈从文的信给二姐看。信中婉转地说,要请二姐为他向爸爸妈妈提亲。并且说,如果爸爸妈妈同意,求三妹早日发电报通知他,让“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张允和向爸爸妈妈说了,一说即成。
大姐张元和的婚事,要比两个妹妹晚了6年。张元和在大夏大学读书时,因品貌出众多才多艺而引人注目。张元和、张允和姐妹在上海读大学时,“昆曲第一小生”顾传玠正在上海大世界演出。张元和姐妹和几个女同学合写了一封信给顾传玠,请他唱《拾画、叫画》。张元和回忆:“他真的满足了我们的要求。我们简直不敢相信!他的演出精彩极了。”
1938年,周有光、张允和一家和弟弟妹妹在抗战大后方碰头,张允和写信给大姐:“四弟四妹都在四川,你也来吧。”大姐回信:“我现在是去四川还是到上海一时决定不了,上海有一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对他好,但这件事(结婚)是不大可能的事。”在当年的世风下,一个名门闺秀大学生与一个昆曲演员之间地位悬殊,社会舆论让张元和精神压力不小。张允和马上回信,代行家长职责:“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张元和得到信,很快回上海。1939年4月,30岁的张元和嫁给顾传玠,上海小报以《张元和下嫁顾传玠》为题,炒作一番。闻一多刻章
1933年,张充和到北平参加姐姐张兆和与沈从文的婚礼,之后决定留在北平。1934年,张充和用“张旋”的假名报考北京大学,结果数学得了零分,国文得了满分,考试委员会经过争论后录取了她。
张充和回忆:“我怕考不取,没有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了'张旋’这个名字。最好玩的是,胡适那时候是系主任,他说:'张旋,你的算学不大好!要好好补!’都考进来了,还怎么补呀?那时候学文科的进了大学就再不用学数学,胡适那是向我打官腔呢!”
在北京大学国文系,张充和听过胡适讲文学史和哲学史:“他讲得不错的,深入浅出。”她也听过钱穆讲中国通史。“俞平伯、闻一多都是我的老师。还有沈兼士,沈尹默的弟弟。”
1936年初,张充和因病离开北平。抗战爆发后,张充和一度到了昆明,住在任教西南联大的沈从文家中。张充和与沈从文的九妹同住在一个房间。张充和回忆沈从文:“他是喜欢写的人,不爱说话,但很有才。他喜欢学生。他对各种各样的工艺品也喜欢,瓷器也懂,铜器也懂,写了几大本关于考古的书。”当年西南联大可谓大师云集,张充和记得,闻一多业余喜欢刻图章,曾给她刻了一个章草的图章。
1940年,张充和到重庆教育部礼乐馆工作,结交沈尹默、章士钊等名士,沈尹默指导张充和练习书法。张充和这样回忆那段日子:“在重庆的时候,飞机常常来轰炸,其实我一年看不到他几次,他就告诉我,你应该写什么帖。我去沈尹默那儿,一共没有多少次。他对我的影响,就是让我把眼界放宽了。”
在练习书法和传唱昆曲时,张充和用《曲人鸿爪》书画册,收集了无数“曲人”给她的书画,其中包括曲学大师吴梅、王季烈等人的作品。不论走到哪里,张充和都将《曲人鸿爪》随身携带,她说:“抗战那些年,这个册子一直跟着我。”
张充和第一次登台是在上海的兰心戏院演出《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和《寻梦》三出。张充和演杜丽娘,大姐张元和演柳梦梅,苏州女子李云梅扮演春香。李云梅长得标致,热爱书画和昆曲,又有极高的艺术天分,张充和很喜欢她。但李云梅在当地名声不佳,是著名画家吴子深的下堂妾,有些人看不起她。王季烈就反对张充和与李云梅同台演戏,特别让张充和的弟弟张宗和转告她:千万不可让李云梅参加那次演出。张充和一向尊重专业艺人,她回话给王季烈:“那么就请王先生不要来看戏,但李云梅一定要上演。”此事并没有影响王季烈与张充和的感情,多年后,王季烈在《曲人鸿爪》书画册中题字。
“汉朝的汉,思想的思”
张充和才貌双全,年轻时追求者众多,其中便有诗人卞之琳,这几乎是文学界人所共知的故事。然而,张充和始终与那些追求者只保持朋友关系。
1947年,张充和在北京大学教授书法和昆曲,借住三姐张兆和与沈从文位于中老胡同的家中,不久认识了傅汉思。傅汉思出身德国犹太人家庭,1935年离开德国,辗转到美国定居,获得西班牙文学学位,也精通德、法、英、意文学,到北京大学任教时结识了沈从文,常到沈家畅谈。多年后,周有光说:“傅汉思研究中国汉代的赋,把汉赋翻译成英文,翻得好极了。他是研究古代希腊文的,在北京大学教希腊文。”
张充和介绍,傅汉思的父亲是斯坦福大学的教授,教希腊古典文学。傅汉思在德国的专业是西方古典文学,到了美国,在斯坦福大学一进校就读三年级,所以大学毕业得很早。他父亲和舅舅都是学古典文学的,他父亲就说:“你不要再学了。”后来傅汉思转向修读中文。
傅汉思的中文名字,原来在美国的时候,由陈世骧给他起为“汉斯”,最后由张充和改成“汉思”:“汉朝的汉,思想的思”。
我问张充和:“他追过你吗?”张充和笑道:“无所谓追了。”又问:“那时你也喜欢他?”张充和笑答:“不一定喜欢,就是习惯了,知道他不是坏人。是老实人!”再问:“谈恋爱谈了多少年才结婚?”张充和笑道:“无所谓谈恋爱。大概两年。”
1948年11月,傅汉思和张充和在北平结婚。张充和回忆,结婚时收到的三件最佳礼物是:查阜西先生赠她的明代古琴(名为寒泉);杨振声先生所赠的一块彩色墨(康熙年间所制);梅贻琦先生送她的明朝大碗(景泰年间所制)。
婚礼完后吃蛋糕,沈从文的儿子虎雏说:“四姨,我希望你们天天结婚,让我天天有蛋糕吃。”
胡适的“情诗”
1949年,张充和随傅汉思赴美,住在加州旧金山附近。傅汉思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书,张充和则在该校图书馆工作。大姐张元和与顾传玠到台湾,顾传玠去世后,张元和赴美,一度住在张充和家。二姐张允和与周有光则从美国回到上海,后调至北京,周有光从事文字改革工作,主持制订汉字拼音方案,张允和热心推动昆曲研习社的活动。三姐张兆和与沈从文留在北京,沈从文停止小说创作,致力于古代服饰研究。
1956年秋,胡适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客座教授一学期。张充和家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胡适常到她家写字。张充和回忆:“我在图书馆做事,图书馆里的人不知道什么胡适不胡适啦,叫他填表,他从来不会填表,以前他要什么书,都是学生送到他家里去的。他填不好表,我看见了,就请他坐在一个桌子旁,问他要什么书。他要什么,我给他拿。人家常常请他写东西,我家纸也方便,墨也方便,他就给许多人写东西。到我家吃一顿饭,写点东西。”对胡适的字,张充和评价:“他的字写得很潇洒。我说:'你的字有点像郑孝胥的。’他说:'对,我是学过郑孝胥的,你怎么知道?’我说:'我是写字的,一看就知道。’他说:'当初那一辈人都学郑孝胥,很潇洒的。’”
1956年12月9日,胡适照常去张充和家里写字,在《曲人鸿爪》册页里写下元代曲家贯酸斋所著的《清江引》(惜别)一曲:
若还与他相见时,
道个真传示:
不是不修书,
不是无才思,
绕清江,
买不得,
天样纸。
此曲所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离别后的相思之情。当天胡适一共为张充和抄录了两份贯酸斋的《清江引》。除了《曲人鸿爪》中的题签以外,胡适也在张充和旧藏的“晚学斋用笺”上重复抄录了这一首曲子,上款注明是“写给充和汉思”。
2001年,大陆学者陈学文在杭州的古物商店里发现了一份胡适的“情诗手迹”,猜测胡适手迹是专为情人曹诚英所写,充和与汉思两人“应是胡、曹之间传信人”。不久,陈学文在《传记文学》杂志发表了长文《胡适情诗手迹新发现》,引起了热烈反响,很快有多篇回应文章。后由傅汉思、张充和在《传记文学》发表《胡适手迹辨误》一文,指出这幅伪作引起的误会,才结束了这段公案。
张家十姐弟
余英时的“不须曲”
1961年,傅汉思和张充和离开加州,迁往东岸的康州。傅汉思受聘于耶鲁大学东亚语文系。不久,张充和在耶鲁大学的艺术系教书法,周末则常在家中教授昆曲。她把自己的曲社称为“也卢曲会”,取“耶鲁”之意。
1968年,张充和带着女弟子李卉到哈佛大学表演昆曲。当天演唱的是《思凡》和《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曲会结束后,余英时即兴写了一组诗,表达对祖国文化正在受难的感慨,其中一首为:
一曲《思凡》百感侵,
京华旧梦已沉沉。
不须更写还乡句,
故国如今无此音。
1978年秋,昆曲在中国有了复兴的气象,张允和到南京江苏省昆剧院看了昆曲后,十分兴奋,写信告诉张充和关于南京演昆曲的盛况。张充和立刻回信,并把余英时的那首诗寄给张允和。张充和在信中只说,那首诗是“有人”在1968年的哈佛曲会中所写的,所以张允和完全不知那首诗的真正作者是谁,立刻写了两首和诗,寄给张充和,其中一首为:
十载连天霜雪侵,
回春箫鼓起消沉。
不须更写愁肠句,
故国如今有此音。
“故国如今有此音”是对余英时原诗的直接答复,流露出对昆曲重获新生的无限喜悦。余英时的诗引起了张允和等曲友的浓厚兴致,和诗得众,后来这些诗集在一起,由戏剧名家许姬传用毛笔抄录下来,寄到美国。张充和称之为《不须曲》。
2008年,余英时在《周有光百岁口述》的序中说:“《不须曲》的唱和发生在太平洋(601099,股吧)两岸的两个极小的文化社群之间,既不为局外人所知,更谈不上什么社会影响。然而作为一个小小的文化事件,它也未尝没有一点发人深思的启示。时隔十年,地去万里,唱者和者彼此初不相识,却在顷刻之间共跻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精神境界。这似乎显示:对于真、善、美的向往与追求确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是永恒的人性,没有任何强大的外力能把它长期镇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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