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乡土茅台
20多年前,我曾经在茅台酒厂的招待所里,住过一些日子。那时候酒厂的招待所还是一座两层的青砖楼房,坐落在马鞍山上,离河谷很远、也很高的地方。门前有一小片泥地,还有几株梧桐。厚厚的楼板,带着转角的楼梯,都年深月久了,透散着乡土的和岁月的气息。服务员也是一位老人家,50多岁了吧,脸色黧黑,不惯吸卷烟而更习惯吸叶子烟,他对客人的关照,也是家居一般的。这样的情景就让人如睹故土,让人想起古人的诗句:云随雁字长,人情似故乡,然后明白这是在黔北的土地上,而不是别的地方。
我在黔北的山乡里生活过20年,因此我隐隐地觉得,我能够体会这马鞍山上的岁月。在大山外面的灯红酒绿的街市里,你或许会觉得活着很美好,生活也很美丽;一旦来到这创世纪一般岑寂的山乡之中,一眼望过去,四下里横亘着大山青黛的山脊,烟霭沉沉的,苍苍莽莽的,你便无法不感到生存的艰难,感到要生活下去并不容易。所以在我的心里,我是把茅台酒看作一种生计。正是因为有了茅台酒这样一种生计,落在这一隅山乡里的人们,才能在这样的高山深谷之中把日子天长地久地过下去。仅仅把茅台酒当作一种产品,或者是一个企业来描述,并不是很妥当。这一方水土和人情养育了茅台酒,反过来茅台酒就铸造着这一片土地上的光阴和人生,包括所有的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还有全部的生活方式和人情世故。我们不需要为茅台酒设置格外的企业文化,茅台酒始终与这一片土地的历史和岁月融合在一起,始终与乡情、亲情和人情融合在一起,这就是她的无须言说而又无处不在的风范和秉性。
我曾经有幸在马鞍山上的一间土墙屋子里,见到过一代酒师李兴发老师傅。茅台酒的香型和勾兑的蹊径,就是在他的手里完成的。他的模样正像乡土一般的亲切和平常,他的神情和胸怀则像茅台酒一样醇厚和悠远。比如他第一次与茅台酒结缘的故事,就是对乡情、亲情和人情的一种注释。小时候他家住在一处叫“三百梯”的山坳上,10岁那年,一个夏天的下午,有一个“荣和”酒房的长工,背着酒从他家门前走过。天气是太炎热了,山路是太曲折了,这个汉子就来到他家讨一口凉水喝。善良的母亲给这位乡亲送过去一碗凉水,作为一种感谢,这位长工便私自打开了酒坛,舀出了一碗酒来回报他们。就在这个寻常的下午,在把酒尝过了一口之后,悠远的茅台酒和年幼的孩子间,便结成了一个起点,完成了一次传承。这样的连接和传承,不就清晰而动人?
岁月像赤水河一样,始终在不倦地流淌。到我来到这马鞍山上、赤水河边的时候,茅台的日子又来到了一个紧要关节的时刻。这是一个开放改革的、历史性的转折的时刻,或者依照人们通常的说法,是一个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时刻。这时候在马鞍山上轰轰隆隆地展现出来的,正是这样的历史风貌。行走在盘旋着的山路上,你就分辨不出来,哪儿是乡村,哪儿是厂区,哪儿是庄稼人新修起来的宅院,哪儿是酒厂新建起来的厂房;迎面走过来的,分不清是来赶场的乡亲,或者是刚下班的工人;还有一辆接着一辆驶过来的,也不知道是给乡亲们拉石灰的拖拉机,或者是给酒厂运煤的车辆。这一天在一条岔路上,我见到了邹开良厂长,这是一位始终提着一个公文包、还一直没有一间办公室的厂长。这些年来,他就来去匆匆地趱行在这些山路上。我看见他的时候,仿佛就看见了乡村与酒厂、过去与未来、旧传统和新时代,都交织为一个端点,系在他的身上。
“邹厂长,”记得有一次,我有些好奇地问过他一个问题,“你能不能给我说一说,为什么会挑选你来当厂长?”
这是我心里的一个问题,却显然是一个不恰当的问题,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能希望他怎样回答我呢?不料邹厂长没有推诿,也没有搪塞,却诚实地回答了我:
“那是听说,组织上有这样的一个安排,要县里物色一个本地的、熟悉地方工作的地方干部,来参加茅台酒厂的工作……”
这正是事情的要害。组织上的这种考虑,让人茅塞顿开。我们已经看到了,你几乎都不能把茅台酒厂,仅仅看为茅台酒厂。茅台酒就是这儿的土地和人生,历史和岁月。所以日子需要选择一个能够和茅台酒血肉相连的人,来完成这种历史的转折。一方的水土有一方水土的路途,小而言之这是茅台酒的品性,大而言之也即是中国特色。
对于茅台酒的这种乡土的、日久天长的品性,厂里的季克良总工程师也看得很清楚。有一个晚上,在季总家里,我们一边喝着他调配的一种酒,金黄色的,十分清澄,他称它为茅台威士忌,一边听他说起过往的岁月,其中便说到这样的细节。
“有一天,我和徐嫈在这条路上散步,”他这样说。徐嫈是季总的夫人,他说的“这条路”即是马鞍山上的一条小路。“那是我们刚到厂里不久,那时我就对徐嫈说了,对于茅台酒,我们10年之内没有发言权……”
季总是什么人?季总和他的夫人来自杏花春雨的江南,两位均是无锡轻工业学院食品工程系发酵专业毕业的高材生,是把现代科技力量引入茅台酒的至关重要的人物。或许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力量,才能够看清楚茅台酒的这种分量。季总是1964年秋天来到茅台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茅台工作了23年,却还依然把这样的感受留在心间。后来我们看见季总的事业日益辉煌起来,这时候就让人不能不想到,在这辉煌的后面,季总夫妇把整整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茅台。
在茅台的那些日子,出于对酿造茅台酒的人们的敬佩,也出于对人和人的日子的感慨,我记录过他们的一些故事。从那以后,光阴荏苒,世事倥偬,20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过茅台,也很少见到酒厂的同仁。一如常言所说,虽然疏于问候,然而也常在念中。直到今年7月1日,由于陈国华先生邀约,一起到盐务街口的茅台大厦去吃午饭,才有机会又见到茅台的朋友们。
20多年过去,茅台酒由酒厂到公司到集团,一直在现代而时尚经济潮流之中博弈,她的乡情、亲情和人情是不是被消解了呢?她的风貌,她的章法,她的等级,她的日常生活,是不是也变得森严、繁琐而冷漠了呢?
我们是在一间食堂里吃饭,虽说叫食堂,不过就是在楼房里留出了一个房间,请了一位大师傅来给大家煮饭,刚一进门,即让我感到了一种熟识的当年的风范。老话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在这里用餐的十来位男男女女,那口音,那神情,那气韵,一望之下即知是茅台的老乡、黔北的乡亲。而那菜肴,那样式,那口味,一尝之下也即知是黔北的风情。只是在经过介绍之后,我才知道日常聚集在这里用餐的,都是部门的主管,或者下属公司的经理,都在这栋楼房里工作,换一个场合都会是显赫的人。
这儿的气氛完全是家常的,像一个大家庭。这天中午,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快乐而认真的谈起来的,是有关一次歌咏比赛的事情。为了庆祝“七一”,公司刚举办过一次“红歌献给党”的歌咏比赛。大家热烈谈论的,是比赛的花絮和评委的判分。开始我还有些诧异,像他们这样经理一级的人们,怎么会对这样的细枝末节有兴趣呢?歌咏比赛的主题是: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我和我的茅台须臾也不能分离。后来,当他们异口同声地背诵起这一主题词来的时候,我就被大家的这种挚诚和热忱深深地打动了。毕竟,茅台酒带给茅台的乡亲们的,不仅是一种财富和业绩,更是一种生活,一种情怀,是不是呢?
事情正是这样,茅台在变,但茅台的人们的品性没有变,乡情、亲情和人情没有变,由这些情感所凝结起来的力量没有变。乡情是什么?乡情是由天地山川孕育出来的天人合一之情;亲情是什么?亲情是由共同的岁月孕育出来的休戚与共之情;人情是什么?人情是把乡情和亲情推向人世间的殷切之情。本来,这变化着的世界,其实又是不变的,并且又只有以根性上的不变,才能应对现象上的万变,这也就是我们前人所总结出来的变易与不易的道理。茅台的人们正是凭借这种品性和力量,引导着自己向前进,走向省城,走向京都,走向大洋彼岸,像我们的中华民族一样,凭借着自己创建的文明,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这天在食堂里一道吃饭的,就有茅台集团的党委书记、总经理袁仁国先生。在这儿,你看不出他是企业老总,只觉得他也只是这个大家庭的成员之一。我和袁总曾经见过一面,那也是在20多年以前,在赤水河边,在当时的酒厂的三车间里。那时候他当然还很年轻,现在看上去也没有大的改变,还依然保持他特有的那种生气勃勃的风貌。他后来能成为茅台集团的领头人,一点也不让人诧异,要不是这样,倒反而会是奇怪的。他也是一个生长在茅台,并且在酒厂里摸爬滚打了一生的人。我当年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从在厂里当工人开始,然后到贵州工学院学习毕业回来,当上了三车间的主任。我们已经看见了,他也像那些茅台酒的卓越的先行者一样,注定要为茅台的事业奉献自己的全部人生。
在茅台酒有过的许许多多的故事之中,在我看来有一段故事是非常精彩的,也是十分重要的,这段故事即发生在袁总的身上。
那是1989年,茅台酒厂要参评国家一级企业,但由于茅台酒的工艺非常特殊,始终保持着多年积累起来的优良传统,如果要用所谓的国际标准来衡量它,就会把它视为传统工业和作坊生产,判定它不符合一级企业的标准,茅台酒厂的申请因此被拒绝了。
这里的问题是:什么是国际标准呢?它是怎样制定出来的呢?它科学合理吗?谁有权利制定出这样的标准并拥有这样的话语权呢?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遵从别人制定出来的标准呢?年轻的袁仁国带着自己的申诉,重新来到国务院工业办公室,为茅台酒据理力争。这一年他33岁,职务是茅台酒厂的厂长助理,下面这段掷地有声的话,就是他当时说的:
“茅台酒厂有几家呀?全世界只此一家吧?茅台酒厂在全世界不是数一也是数二,那么它的标准就应该是国际标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标准吗?这样的企业不给它评一级,还能给谁?”
他成功了。我知道后来他还为茅台带来了企业最高奖金马奖、全国质量管理奖等许多奖项和荣誉。话说到这里,就已经言语道断了,茅台酒的理念在这里也最后地完成了。当今之世,沧海横流,谁又能说自己的理念、体系和制度,一定就是普世的呢?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要在别人认定的格局和模式之中,作非此即彼的选择呢?这天地之间的每一种因果,其实都是特殊的,并且能够凭借着自己的特殊的文明,最终走进人类共同的文明中去。什么是创新呢?走自己的道路,即是走创新型的道路,茅台的人们是如此,我们的民族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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